可她依然有着一副“菩萨心肠”,20多年来,郭文香的眼睛总是红肿的,每遇到一个轻生者,“就跟上了辣椒水一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为这些客人安置了专门的客房。客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孩子”的,一张是郭文香的。陪睡的几千个晚上,她从来不敢合上眼睛,怕一睁眼,这些人又不见了。
在这些漆黑的夜晚里,离婚的妇人会喋喋不休地讲述哀怨的往事,离家出走的少年会哭着喊“妈妈”,病重的流浪汉会唱起走调儿的乡曲,失意的商人会炫耀辉煌的往昔。更多的时候,他们留给郭文香沉默的背影,或者乍起乍落的梦魇。
她嫌自己嘴笨,于是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她会搬上一条小板凳,或者顺腿坐在床沿上,听这些“孩子”说话。等他们说累了,郭文香就端上亲手做的打卤面、炒饭或者南瓜粥,放在这些沉默、哭泣或者歇斯底里的人面前。
有时,她只是默默地点头;有时,她会长长地叹息。更多的时候,她会掉着眼泪,和这些“死过一回”的人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她没法撒手。从那些拥抱里,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些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在郭文香的怀抱里挣脱了死亡的人,重新踏上了前往人间的道路。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往往还没反应过来,该和眼前这个女人说声“谢谢”。有些人甚至一言不发就消失了。不过,回过神来,他们会给郭文香寄来信件、明信片和包裹。
但她从未“搭理”他们。她没有回过任何一封信,也拒绝向前来的媒体提供这些人的联系方式。
“他们应该有正常的生活。”她总是这样说。
20多年过去了,郭文香和她的小旅馆正一起慢慢变老。她的称呼,从人们口中的“姐姐”、“妈妈”变成“奶奶”;“文香旅馆”这块招牌,起初只是门匾上的墨笔标志,如今已用一块铁板撑起,上面是硕大的四个红漆字。
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可是这100多个人的故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她会一个人坐在旅馆院子里的石凳上,想象他们现在的生活,偶尔有海风吹在她枯黄的脸上,乌黑的瞳仁却依然清亮,就像北方最新鲜的黑枣。
她也会隐约记起一些让她生气的事情。曾有一个轻生者的家属找上门来表达谢意,从包里甩出一叠厚厚的人民币,说:“钱够吗?不够还有!”
这时,平素好说话的郭文香,就会不由自主地拉下脸。她粗声粗气地回绝:“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她不是不缺钱。几年前,她用尽了所有的积蓄,开设了“郭文香老年疗养中心”,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她悄悄地守着一个秘密――疗养中心的经济状况很是窘迫,甚至用不起煤气。每到傍晚,郭文香就会带着腿脚方便的老人,出去拾柴火。为了贴补家用,已经70岁的高龄的丈夫,依然每天早上7点出门,跟着旅游大巴卖票。
她依然很穷,就像20多年前那个为了生计,开办文香旅馆的农妇一样。而对一些事情,她也“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无论走到哪里,郭文香都会戴着一块“共产党员”的胸牌。她在50岁上入的党,可是,她疑惑地发现,周围谁也不戴“这个牌牌”。
她特别看不惯那些在公交车上不给老人让座的人。于是,她索性把自己的白发染黑了,专门“抢座”,然后给老人们让座。
很多赚钱的机会纷至沓来。一些学校、企业邀请郭文香去“讲故事”,开价一小时200元。郭文香想不明白,“为什么讲故事还要收费?”她唯一的要求是,“我要喝很多水”。因为紧张,这个笨嘴笨舌的老太太在讲台上老是出汗,讲不完一句囫囵话,只得用喝水来化解尴尬。
“就像饮驴。”她挺不好意思地说,脸刷地红了。
如今,这个68岁的农妇,已是秦皇岛的“名人”了。走在街上,每隔几米,总有陌生人冲着她打招呼。在大排档吃饭,一个东北大汉跑上来和她握手,差点儿把她的手给“捏断了”。一个俄罗斯的姑娘跑到文香旅馆来做义工。还有小学生们一边喊着“文香奶奶”,一边索要签名。
声名在外的文香旅馆,也逐渐成了“收容所”。遇上烂醉如泥的客人,出租车司机第一个想到的,是郭文香;一个打工仔从火车站“拾”了一个饿昏的老乞丐,也送到旅馆门口;还有些外地的流浪汉闻声赶来,赖在这块牌子下,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