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我曾经说过：“不要看轻中学西席的意义和代价，更不要低估一个普通的中学西席他的生命气力所能到达的高度和潜能”。我说这句话时，心里想着的，就是先后在东莞中学和深圳中学任教的马小平老师。近十多年，我有幸在全国范畴交友了一批精彩的中小学西席，马老师以其全球教诲目光，高瞻远瞩，思想艰深，而让我分外存眷。因此，2004年，当我得知马老师身患癌症时，是极为震惊的。厥后传闻他在住院期间，编了一本中学生《人文素养读本》，出院后就在深圳中学开设专题课，很受学生接待。这件事不只让我大为打动，并且激发了我的思考：马老师为什么要拼将生命的最后一搏，投身于中学生的人文素养教诲？这背后，有着奈何的教诲抱负、理念和忧患？
（一）
马老师在本书《写在前面的话》里，开端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是今世中学生最缺乏的？”——这或许是在重病缠身时，更让他魂魄不安的问题。这一问，却让我，以及所有自称体贴中学教诲的人们羞愧难言：因为我们早已麻痹，不去作这样的追问了。
马老师的答复，更是触目惊心：我们所造就的人才，并不缺乏常识与技能，“他们有常识，却没有长短判定力；他们有技能，却没有知己”，他们患有“人类文明缺乏症，人文素养缺乏症，国民素养缺乏症”。在我们的教诲下，很有大概将呈现有常识，有技能，但没有文化，没有人文眷注和素养的一代人。
我曾经从北大这样的重点大学的教诲，反观为北大输送人才的重点中学教诲，有一个让我出一身盗汗的发明：我们正在造就“绝对的，精美的利己主义者”，“所谓‘绝对’，是指一己的好处成为他们一切言行的独一驱动力，为他人、社会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投资’；所谓‘精美’，是指他们有很高的智商、教化，所做的一切在外貌上都公道、正当，无可挑剔；同时，他们又惊人的‘世故老成’，常常作出‘忠诚’的姿态，很分明共同，演出，最善于操作体制的气力，最大限度地获取本身的好处，成为既得好处团体的成员，因此，他们要成为交班人，也是顺理成章的”。出格值得留意和鉴戒的，是他们讲起“人文精力”也是头头是道，但这对他们来说，不外是炫耀的常识，而正如本书里的一篇文章所说，“人文常识不是人文素质”，必需让常识“渗透到他的糊口与行为，才气称之为素养”。这些“高能人精”的魂灵，已经被“权欲”和“利欲”所浸透，常识（包罗人文常识）都成为他们获取权力和洽处的东西和手段。而我们现行的人才造就、评价、选拔机制，是极容易，而且已经绵绵不断地将这样的分明共同和演出的“尖子”选作交班人了。这是真正要危害社会，影响国度、民族的将来的。
问题的症结，正是在我们当下的教诲。马老师在本书里，特地编选了爱因斯坦的《论教诲》。这位世界科学大家厉害地提出了教诲是要造就“一只受过很好练习的狗”，照旧“一个调和成长的人”的问题。他指出：“过度强调竞争制度，以及依据直接用途而过早专业化，这就会抹杀包罗专门常识在内的一切文化糊口所依存的那些精力”；“青年人的过重承担，大大危害了这种独立思考的成长。承担过重必导致浮浅”；“在每项后果背后都有一种敦促力”，差异的教诲之间“存在着很是大的不同”：“该当阻挡向青年宣扬那种以习俗意义上的乐成作为人生方针”，而要勉励以“每个康健儿童都具有的天赋的好奇心”和“兴趣”作为进修和事情的“最重要的念头”。——在我的感受里，这里的每一点，都击中了当下中国中小学以至大学教诲的关键，我们所奉行的正是这样一种纯真的常识贯注和本领练习，而完全忽视精力（思想，感情，道德，品格）的教诲，不能锻造学生的意义世界的教诲，如马老师所说，这样的教诲“甚至成了一种怪兽，吞噬了学生的天真和童趣，导致了优美如人性的丧失；应对各类测验成相识说的主要目标，把握各类解说能力竟然也成相识说的重要内容。文化的血脉断了，人文精力的核质也没有了”，“教室里弥漫着空虚和无意义的空气”，“人文意义的真空，糊口意义的丧失”，已经成为中国教诲的“根基状况”。
爱因斯坦对教诲症候的判定又提醒我们，这样的意义真空，在教诲方针上的失误，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是现代文明病的恶果。马老师在他的很多文章里都谈到，经济的高速成长，一定带来对物质、科学、技能的顶礼，对竞争的跪拜，导致不服等的存在，随之而来的是以往上爬，成为“乐成者”为方针的精英教诲，实利主义、实用主义、消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泛滥，从而形成生态情况的危机，精力、道德的危机，教诲的危机，有大概导致整小我私家类文明的腐化与歼灭。前述中国中学生的人类文明的缺乏症，人文素养缺乏症，国民素养缺乏症就是在这样的配景下，形成与成长的。
正是看到这一点，马老师感想的，不只是民族文化的危机，更是人类文明的危机。他为之忧心忡忡，寝食不安——
“这是一个很可骇的病，而且以很可骇的局限扩散着。如若此刻不当即加以避免，人类的前途是十分危险的。
“英国著名学者汤因比曾提出过‘与劫难赛跑的教诲’，即要赶在劫难尚未歼灭人类之前，把可以或许应对这种劫难的一代新人给造就出来。这是一个很紧要的问题。
“一位教诲家说，我们留给什么样的世界给儿女，要害取决于我们留什么样的儿女给世界”。
正是怀着对国度、民族和对人类前途的双重责任感，怀着十分紧要的危机感，这位普通的中学西席，在身患绝症的环境下，抉择将生命的最后一息，孝敬给中学生人文素养教诲这一“和劫难赛跑的教诲”工程，为它铺垫一砖一瓦。这是奈何的教诲计谋目光；借用鲁迅的话说，这又是“奈何的一个触目惊心的伟大啊！”
（二）
接着的问题是，如何着手举办中学生人文素养教诲？
马老师编选了一本《人文素养读本》，并开设了相应的阅读指导课。
从抓学生的阅读开始：这不只浮现了“意义的缔造，必需回归日常的教诲糊话柄践”（我将它称为“想大问题，做小工作”）的精力，更是马老师对中学教诲本质与特点的自觉认识与掌握。
马老师在书中选编了一篇《人是寻求意义的生物》（作者秦光涛），强调学校教诲的浸染，就是通过文化的传承，举办意义的引导，使学生在意义的追寻中实现本身，完成从自然人酿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酿成自为的人的精力蜕变：这就是我们凡是所说的在教诲中生长的本质。
中学生的生长的特点又在于，他们自身的意义世界尽量孕育着庞大的大概性，却并为成熟，他们还处于进修阶段，不行能打仗宽大的人生世界。这样，阅读，就成为他们和自身之外的世界相毗连的主要渠道。对中学生而言，每一个阅读的文本，都是一个他们所不熟悉，而又极有魅力的意义世界，经典的文本更是积淀了人类文明的意义成就。正是通过阅读，出格是经典的阅读，才实现了文化意义的传承。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小学教诲的基础，就是为学生缔造在阅读中寻求生命意义的情况，气氛，让学生“糊口在书籍的世界”里（这是马老师最喜欢引述的苏霍姆林斯基的名言），阅读应该成为处于进修阶段中的青年学生的主要的糊口方法，生命存在方法。
正是在这本《人文素养读本》里，马老师给学生打开了无数道宽广的大门，通向一个又一个思想的高地，在哪里，追寻人生的意义；接头国民如何降生，奈何用魂灵的气力抵制暴力；探讨全球一体化和文化多元化的干系；追究人权、民主、自由、科学的代价和意义；思考如何叫醒甜睡的心灵，奈何诗意地栖居大地，让思想陪伴我们生命到永远；研究奈何拯救因生态粉碎而沉溺的每小我私家的家园，实现传统文化的更新与再生，又如何用“有温度的词汇”来表达我们本身-----。每一次阅读与接头，都是生命的岑岭体验，学生自身潜在的生命气力得到康健的引导和高强度的引发：所引发的是一种自信，对付人，对付人类文明，更是对自身的自信，以及一种盼愿，这就是马老师说的，使本身成为主宰者，最遍及地吸取常识、文化、人类文明的一切成就，以最大限度地充分、成长本身，并主宰本身的运气。这最终成立起来的，是孕满生命意义的人的主体性。这是真正的精力与魂灵的洗礼；按照本身阅读本书的履历，我完全可以想象到，中学生们听了马老师的讲授，读了《人文素养读本》，肯定是眼光炯炯，精力抖擞，思绪绵绵，神态自如，心灵自由而开放！
（三）
这同时也就答复了人们大概发生的疑问：中学生可以或许接管这样严肃、厚重的读本吗？
这涉及如何认识青少年，出格是今世中国中学生的问题。
我曾经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我们对本身的教诲工具——这些生长中的中学生们，有真正的领略，正确的估价了吗？我们对中学生的缔造力、想象力等智力的潜能，以及他们进修语言的本领，是严重预计不敷的。喜欢思考“大”的问题，包罗人生、哲学的基础问题，这其实是青少年思维的一个特点，他们老是想大事，立雄心，说假话，自有一种大气度。他们心田布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满怀“没有不行探讨的问题”的自信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这都是人们所说的“少年意气”，是应该勉力掩护和引导，而毫不能视而不见，多方抹杀。马老师的《人文素养读本》正是成立在充实预计中学生的缔造潜力的基本上的，实质上是对中国的年青一代被压抑的缔造力的一次解放。
我们还很少留意和研究今世中学生他们在生长进程中所碰着的问题，他们的精力需求。这一代人降生与生长于中国经济高速成长的年月，在享受物质糊口程度提高这一经济成长的成就的同时，也感觉到了由之带来的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所发生的精力狐疑；在一些更为敏感的孩子的心里，就自然会激发精力的饥渴感，对病态社会的病态心理的不满，从而隐隐发生打破现有糊口的内涵要求。很少有哪一代像这一代年青人这样，遭受着如此庞大的精力重负：险些从幼儿园开始，就面对应试的压力；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又要面临就业的压力。这样的压力下生长的艰巨，以及由此发生的对精力解放的渴求，恐怕是我们这些成年人所难以体会的。马老师的读本的乐成之处，正在于他对今世中学生的精力欲求的敏锐掌握，他也就因此和他的选文一起，走进了孩子的精力世界。
这是可以用他的学生的回响作证的。我留意到，本书特地选用了他的学生黄素珍的一篇文章；而我每次读黄素珍给马老师的信，总要引起莫名的打动：“您让我凝听到了一个真正的西席的生命之言。您的每个伶俐的话语，都逼我思考。您让我在繁忙的日常糊口中沉静下来。您让我挣脱庸俗，再次审视本身的魂灵，再次重检和重建本身已往的各种见识。可能说，您给我指出了很多道门，门照旧关着的；而此刻及未来，我都将尽力去扣响每一道门，通过本身的独立思考去打开它们”。
是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西席的生命之言。《人文素养读本》的每一个字，都是由无数的前人，今世人，以及马老师本身的生命的血肉铸成的，它满溢着生命的伶俐和气力。请也将你的生命抛掷个中。然后，所有的人，作者，编者，读者一起，尽享生命的欢悦和自由！
2011年7月28日